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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歌子奶奶,请安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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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时间:2021/10/30 14:39: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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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李彩映(大兴村)

二零二一年农历三月十九日卯时,我的奶奶去世了。三月二十三日请僧人入家做往生道场二日三宵,二十六日子时封殓,巳时下肂,安葬于龙王山祖山之阳。奶奶生前并不与爷爷同床共衾,故去后终于和爷爷同穴了。奶奶生于民国二十八年正月初七。享年83岁。

距爷爷去世过去了五年,然而我并没有习惯一个人至亲的离去,有时我从有爷爷的梦中醒来,感到无尽的错愕和茫然,泪流满面。三月十九日(公历4月30日)我在返乡的高铁上迎面遭遇到奶奶的噩耗,突然就把从爷爷去世后堆积起来的——惆怅、不安、和恐惧——都打翻了,悲痛和悔恨在我胸内成倍蔓延,不知今夕何夕。

回到家中,日里有年轻的僧人道士像“轻捷的叫天子”,夜里有年老的夜歌者唱着夜歌子,唱辞大概是“望乡台——秦岭家何在,广寒宫可游,一尘不染”之类。我清楚得感觉到,奶奶的魂灵还在家中,她大概像陶潜写的那样,看着“肴案盈我前,亲旧哭我傍。欲语口无音,欲视眼无光。”但奶奶是听不懂的,她毕生没有读过书。

到二十六日子时封殓之时,我最后看了一眼奶奶的遗体,她平静地躺在棺木里,冻冰把奶奶的皮肤撑起来,僵硬,但是比生前饱满。这时的奶奶似乎不再胆小害怕,不再小心翼翼,不再幼稚天真,她终于像一个老人应该的那样,安详了起来。

爷爷封殓时我并没有勇敢地看他的仪容。我站在一个远远的角落,怀想他生前的威严和凌厉,到生命的尽头也没有足够温柔下来,我在他的灵前不得不仍怀着一种“隔着”的敬畏,不敢去直视他冷去的躯体。然而奶奶不一样,她从来都是微小谨慎的、弱不禁风的、含胸畏缩的,她时刻准备着退让的姿态,她从不与人争锋,她从不吝啬地把她拥有的慈悲全都倾洒给我们,她从不知这世间有许多道理都是站在她这边。

她从不知道她是值得被上苍厚待的呀。她不认字,连钟表都不会看,生前她总是叫我来看钟,如果没有人在家,她就用“一炷香”这样古老的计时单位,去煮饭、去熬药。她用着洗衣粉洗头发,用烧得滚烫的热水洗碗,她用大剪刀给自己的头发剪短,扎成两个短短的小辫子,保留着民国女人头发的方向;她用爷爷做的竹刷子、木锅盖、用一切现成的古老的东西。

她的所有智慧都用在劳作上,不停地劳作、劳作,勤勉这个词就是为她量身定做。奶奶毕生最大的梦想是子孙辈可以幸福,其次就是可以死在劳作的进行时上,她的原话是:“人哎,硬要划得走得(能走能跑),硬要做得,我明日硬要还做得的时候快点死噶。”当她还在身体健在时,就无数次和人表达对今后终究要衰弱下来时的恐惧和无奈。

当然,奶奶的这个毕生的梦想没有能实现。她遵循着人类自然盛衰的轨迹,开始是胳膊没了力气,后来腿脚没了力气,只能长久地坐在凳子上,再也站不起来;最后,全身都没了力气,她越来越萎缩地蜷在病床上,任儿孙们处理着她苟延残喘的支离身体,眼里含着浑浊的泪,默默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。

谁都看出来,她的眼神,早在离开土地的时候,就已经死去了。

那片生她养她的土地,曾经给了奶奶最大的荣耀。

还在很多年前,奶奶就是生产队的能手,出工她最勤,还要回家照顾家下儿女。我总是想,就凭奶奶以一米四的短小身躯,能够生养出个个一米七八的儿女,已是一种奇迹。她还要夜以继日争分夺秒地把所有的土地都打理得服服帖帖。

生产队这个名词消亡以后,她和爷爷揽下属于自家的十几亩水田和旱地。等到我记事愈深,奶奶已经不再年轻,水田这种需要多人合作的苦力劳作渐趋式微了,奶奶不甘心,她开始把气力都往旱地开拓,去开垦一切可以结果的土。那时的奶奶,可以在几亩稻田以外,再独自一个人种下好几亩花生、好几亩玉米、好几亩红薯、好几亩黄豆绿豆、和许多的四季应时的蔬果。门前的水池边上都要爬满南瓜冬瓜黄瓜丝瓜或香瓜。还要养猪,要养一大群鸡鸭,要喂鱼。这些好像都是奶奶生来就擅长的艺术,它们像一群精灵一样,在奶奶的召唤下训练有素,永不疲倦。

也有后来居上的精灵们,它们新入奶奶麾下,马上就被驯服。

比如西红柿。在我最开始的记忆里,奶奶是不太种西红柿的,这样一种可以称之为水果的蔬菜,或许是因为味道有点奇怪,就错过了奶奶的最初的青睐。那时我母亲爱从广州带特产,有一年是带溪黄草,叫我每天喝。我告诉奶奶说:“妈妈说溪黄草吃了很好。”奶奶很疑惑地问我:“真的吗,西红柿(用吾乡土语,“溪黄草”和“西红柿”发音很像)我也种得。”于是奶奶真的开始种很多西红柿,一篮筐一篮筐的背回来,大小圆扁各自可爱,要我挑拣。西红柿都是被火辣辣的太阳晒红的,只蒂子那里留一点淡青色,到达我的手里时还冒着温热的气息,凑近了能闻到阳光的味道。那些西红柿,被我一个一个切成片,放碗里,撒糖。奶奶从来都爱吃甜,我就把糖裹上厚厚一层,然后等待白糖与阳光的温热交融。西红柿饱满的汁儿被白糖赶了流出来,我尝了一口,酸甜酸甜:

“奶奶,快点来,拌西红柿吃得哩嘞(能吃了)!”

“当真吃得。”奶奶开心地说。在夏日里,是清凉的慰藉。

还比如胡萝卜。在我很小以前,奶奶还没有种胡萝卜。有一次,奶奶带我去二伯后面的地里。我照样是帮忙一会就累了,她就只要我在旁边自个儿玩,我去捉蛐蛐,去挖茅草根吃。奶奶挖完了这一块土,去挖另一块土,无休无止。突然奶奶好开心地叫我过去看,我跑过去,奶奶正在挖胡萝卜。一个小胡萝卜搁在边上。我惊呼:

“啊,哪个屋里的红萝卜(吾乡称“红萝卜)”

“道路边上的,不是哪个屋里的,大概是哪个的种子多了,就随便撒在道路边了。”奶奶笑得合不拢嘴。

我们把胡萝卜一个一个挖出来,拨掉泥土。那胡萝卜又瘦又小,但是密密麻麻,数量多得可以足够忽略掉大小。那天晚上,奶奶煮了一锅胡萝卜,那是我第一次吃胡萝卜,后来我才知道,那也是我吃过的最香甜的胡萝卜。

“红萝卜清甜叽噶啊,当真吃得(真的好吃)!”我不停地对奶奶说。

于是,第二年奶奶开始种起了胡萝卜。

关于奶奶的劳作生命,深深浅浅、吱吱呀呀,我以浑不知事的懵懂,走过有奶奶的最快乐的童年。最后怀想起来,全只是由这些记忆的碎片组成。

生命,哪有什么完整的呢,于是,在这些消逝的破旧的碎片里,我清清楚楚地感知到,我原来这样被深深爱着的,被深深挂念着。

奶奶在我这里真一个全能的女人,她总能变着戏法地满足我所有的梦想。我从小喜欢野菊花,我还幻想着把野菊花晒干,用布缝成一个枕头,夜夜可以枕着清香入睡。但是我努力摘了很多野菊花,然而晒干后,只剩下一抓。只够缝成一个小香囊。

后来有一天,我回到家,奶奶赶紧把她的成果交给我:“映伢子,你看这点(这些)野菊花做个枕头有了不(够了吗)?”,我一看,一蛇皮袋子,里面熙熙攘攘全是干野菊花,它们的香气也拥挤浓郁。“妈得啊(天啊),果多(这么多)!”我竟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
我枕着那样一个轻盈又厚重的枕头,恍惚间嗅到了奶奶的床的味道。奶奶的床是老式的架子床,在土屋子的最角落里,上面铺满了稻草,稻草松软、清香,每年都要换新,奶奶说,新铺的稻草睡起来最舒服了。

后来奶奶又给我收集了金银花、绿豆壳儿,都是一大袋一大袋地,细细碎碎地把她的时光填满。这些需要精细收集的华而不实的作物,和她平日里的粗糙的大手笔是多么的大相异趣啊,这样一个不拘小节的老农人,只为了给孙女做一个“困哩不脑壳痛(睡着不头痛)”的枕头,花下了更多的力气。

是的,我就这样被毫无原则地爱着。

有一次她到门前溪流边去,回来提着一大桶不知道什么。还在离门口有两块土地的距离,她又是那样合不拢嘴的笑,叫“映伢子,快来看我搞了好多好劳什!喂鸭噶!”(屋里话说“好东西”叫做“好劳什”)。我兴奋地跑过去迎接。

凑近大铁桶一看,里头是一群乌泱泱的小蝌蚪,它们自由自在地窜来窜去,浑然不知等待它们的是鸭子的口腹。铁桶用了多年,已经发黑,显见盛的水更清冽了。小蝌蚪们也就显见得更精神了。我那时还处于对这个世界的分类简单粗暴的年纪,是非分明,非此即彼,知道青蛙是蝌蚪变的,而蝌蚪是努力捉害虫的益虫。

“我搞得不得了才搞到这个,点鸭(那些鸭子)最喜欢吃这个了。”奶奶期待我一起去喂鸭子的开心。

我那时的脸,应该是笑容被僵住的神情。在一群“桶中之蝌蚪”前,惊慌失措。但是又不忍拂老人的快意。

但和奶奶一起去喂鸭的路上,我终于忍不住哭了。

“映子啊,你莫噶哩哇(你怎么了)?”奶奶把笑容收了回去。

“奶奶,点秧毛绿(蝌蚪)明日会变成麻管子(青蛙)噶,它们是好噶。(这些蝌蚪们以后会变成青蛙,都是益虫)”

奶奶看着我,默默地把铁桶交给我了:

“你去把它们放了吧。”

“我不啊,你搞得不得了才搞回来。”我知道这也不是个好方案。

“现好噶(没事的),不喂秧毛绿,我们去搞蚯蚓也是一样噶。”

于是我们一起把铁桶提到了池塘边,那群小蝌蚪们于不知不觉中躲过一劫。

“我们映子心岁果噶好(心肠这么好),以后肯定会嫁个好人家。”奶奶不无悲悯地感叹道。

后来我果然嫁了一个好人家。

我把宏利带回家。奶奶和宏利语言不通,我在中间做翻译。

“奶奶,这个是我讲的个伢子(这是我谈的男朋友),他们屋里邵阳噶嘞(他家是邵阳的)。”

“当真要得啊,硬秀秀气气叽。他们屋里搞得好啊不啊?”

“嗯,搞得好嘞,有国家粮吃,有万千噶柴烧(有好多柴烧)。”国家粮,我指的是因为他们村建了大坝,国家有粮食补贴给他们,虽然多半是陈稻烂谷子。而柴呢,宏利家深处大山,柴确实是太多了,多得漫山遍野。

“那当真要得。”奶奶真的好容易开心啊。

有柴烧,有柴烧难道还不够吗?有柴烧是奶奶最开心的一件事了。我从小跟着奶奶一起出去撸柴,人手一只爷爷做的竹山耙和竹背篮,一老一少一大一小。撸柴是奶奶农忙时节插空里的最重要的劳动,我太知道奶奶对柴火的执着了。

柴火是家里的希望,只要奶奶还坐在柴火前,这个家就是温暖的,富足的。家里的柴火终年不断,但奶奶撸柴的速度总是比烧柴消耗的速度要快。她总是要把她的专属柴房堆得满满的才能安心看着天阴下来。奶奶是那么地擅于烧火,只要有一点点木炭还没有熄灭,她架上几根松针,用一根松木棍儿在火灰里一拨,拨开一个小坑儿,腮帮子一鼓,往坑里一吹,坑里的红木炭就膨胀饱满起来,不一会儿火苗就噗嗤地笑起来了。每次看这场景我都觉得像是欣赏一场绝妙的魔术。

奶奶就这样,总是从那火种里变出煨鸡蛋、煨红薯,那时每日都有的零嘴,那火堆里仿佛藏着奶奶的一个聚宝盆,变着戏法儿让我们有好吃的。

除了奶奶的火,还有奶奶的米桶,里面永远藏着给我们留下的零嘴儿。那其实都是奶奶最爱吃的甜食,她都等着我们回来,再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给我一一呈现。我们从小都知道奶奶的零嘴藏在米桶里,奶奶也一直心照不宣地不改变收藏的容器。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奶奶出门从不带钥匙,把钥匙塞进窗户的小口子里,可是奶奶从不会改变放钥匙的地方。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奶奶的钱都藏在排柜最左边抽屉的缝隙里,直到被老鼠咬坏,奶奶也没有改变存钱的地方。她的所有秘密都是用来让我们知道的。

除了奶奶的火和米桶,还有奶奶的腌菜坛子。里面像一个无底洞一样,变出腌豆角、腌冬瓜皮、腌萝卜干、腌榨菜、腌咸鸭蛋……

除了奶奶的火、米桶和腌菜坛子,还有奶奶的积累了一世的经验故事。她告诉我,上面牙齿掉了要扔床下,下面牙齿掉了要扔屋瓦上;她告诉我千万不要坐到缝衣针上,针会自己跑到心脏里;她告诉我手上的鱼鳞一定要洗干净,不然会长鱼鳞一样的疣子;她告诉我以后坐月子一定不要吃炒黄豆,因为她的牙齿都掉光了;她告诉我手出血了要用白茅絮止血,如果没有白茅,用火柴皮儿也可以。

天哪,现在想来,这都是些什么令人心痛的故事!

奶奶的火,五年前就熄灭了,她再也没有给我们煨鸡蛋、煨红薯、做蛋炒饭、做立夏团子、做炸豆腐、做甜酒做豆腐、做豆渣饼、做一切奶奶牌的食味。

奶奶去世后我回到家中,首先去看奶奶的床,搬走了,没有了。再看奶奶的灶台,被打毁,留下土砖墙面一块倒三角形的烟墨印,留下地面上一片黄土泥痕。还有一些盘箕、箩、斗笠、豆腐框子、静静的躲在某个角落里,等待时日把它们忘记——时日已经把它们忘记,因为离开了爷爷奶奶,它们立刻就没有了灵魂。一切都归于黄土,一切记忆,都真的只是记忆了。

这一切都像是注定的。时至今日,奶奶就那么自然地把自己,和土地、时序都血脉相连着,在春耕、夏耘、秋收、冬藏里,在春鸟、夏蛙、秋蝉、冬寂里都输入进她的气息。我的奶奶,永远地长眠了,带着最后的故事。她最后以这样的方式与心爱的土地相依相偎。

从前的从前,我还不知道有一种离开叫做阴阳永隔,经历了外婆和爷爷的去世,才被剧烈的痛楚唤醒。从前的从前,我惯听了哀乐和夜歌,因为每隔一段时日,就会有一个老人从村里消失,哀乐和夜歌就像一种轮回的记号,在村里不断徘徊,提醒着人们生之苦与乐,悲与欢。每一个老人的离去,都让这个村子多了一点悲凉。而我爷爷奶奶的离去,这个村子,一下就荒芜了。

奶奶,请安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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